「之前給你的學費袋,拿給爺爺了嗎?」
少年黑得純粹的眼睛望著他,靜止了幾秒,沒有點頭或搖頭,但放在自己側背包上的手不
自在地抓緊了背帶。林邑帆也跟著安靜了一下,等打板擦的同學出了教室才問,「之前你跟我
說的事,有和爺爺聊過了嗎?」
雨禾低下頭,搖頭。
「那我跟阿公問問看,好嗎?」
「不用了。」少年正處於變聲期的聲音有些低沉,但不掩其中的堅定,漆黑的眼珠中帶著
一絲防備。
林邑帆想了想,沒有再針對這件事討論下去,「你的幾何有點弱,考古題裡的平面圖形和
相似形題目再做一次,好嗎?」
「......嗯。」話題突然被轉開,雨禾愣了一下,但隨即又恢復淡定,「老師再見。」
3
「Bye,回家小心。」
林邑帆打消了提早下班的打算,坐在教室後方等學生都離開後,在心中拉扯了一下,還是
撥打了雨禾家的電話。
曾經,他覺得如果想和學生打好關係、取得信任,就不該背著學生的意願和家長另有協議,
但後來他改變了。他改變,一方面是家長和上司都教會了他,補習班的客戶不是學生是家長;
另一方面是他漸漸明白,不管是小孩還是大人,都不一定能在自己真正需要幫助的時候,發出
求助的訊號。
雨禾爺爺的聲音依然客氣而溫雅,當林邑帆開場白式的講完雨禾的學習狀況,彷彿不經意
地問到學費袋是否拿給爺爺時——這也是他被教會的催費話術——爺爺直捷地說沒有。
「阿公,其實之前雨禾有跟我提到不想補習了的事,請問你知道這件事嗎?」
電話那頭的老人沉默了幾秒,非常細微地嘆了一口氣,用緩慢的臺語回他,『他沒說過,
但是我想,他是怕家裡沒錢。』
和他猜想的一樣,而這也是他最不願意碰到的情況。補習是許多國中生的共同回憶,但對
部分家庭來說卻是奢侈品。
林邑帆在腦中組織了不同版本的說辭,最後選擇說出自己當下的想法,「雨禾的課業才剛
穩定一點,尤其英文比較弱,而且學校老師講的他真的聽不懂,不補的話我也很擔心,是不是
有辦法可以申請低收?我幫忙問會計老師能不能打折......或者我們留一科弱的科目,但是他其
他科目有問題還是可以來問我......」
『老師啊,真正真感謝你。』老人在林邑帆努力想出一個適切的折衷方案前打斷了他,『我
知道老師你們都很用心,雨禾的成績有進步,也更願意唸書,我都看在眼裡。我會讓他繼續補
習,真的謝謝你。』
「阿公你別這麼說,雨禾一定也是懂事想要減輕家裡負擔,我們能做的,就是找到好方法,
讓他可以好好唸下去。」
他是真心這麼想的。離婚、隔代教養、母親為新住民、無敵忙碌的雙薪,這些家庭狀況在
這個林邑帆從小成長的小鎮中,越來越明顯。所以,他更努力地壓制孩子們唸書。
林邑帆明白讀書不是一切,他在看著許多學生痛苦地被壓坐桌前,師生怒目相顧之時,常
常有著「我到底在做什麼」的念頭;但是看著一些學生被錯誤的家庭教育、錯誤的學校方針、
錯誤的惡言相對,走向複製這個小鎮許多步不出去的人生,就寧願自己被怨恨也要把他們往上
推。
往上推,往外推,就算只是一點點也好,只是打開了估計值只有 0.1 公分的視野也好,讓
他們有更滋潤的土壤供給茁壯,有更豐厚的羽翼可以揚風飛起,不要再留在這裡。
就算他們不會記得他,就算只是擔任他們色彩斑斕的人生中,一個磨墨的人。
林邑帆還是告訴了老人,如果可以申請市政府的低收證明,學費一定可以調整,並在掛掉
電話之前想起提醒了爺爺,「對了阿公,我打來的事請不要讓雨禾知道,我擔心他亂想,他應
該也以為我不會打。」
爺爺笑了起來,『他已經回來五分鐘了,一直坐在旁邊聽。』
林邑帆愕然,有種被撞破的尷尬,雖然他是在解決問題,但總怕青少年時期的孩子好面子
亂想,適得其反。但他還在滿頭斜線,電話那頭傳來了雜音,是話筒接手了。
『老師,是我。』雨禾的聲音透過電話聽起來有些飄渺,彷彿來自細密的雨中。
「嗯。抱歉,我還是打來了。」
『老師,』雨禾卻說,『謝謝。』
4
聽見那聲謝,林邑帆覺得心疼又無力。
有人不知身於福中,有人天生得多承擔一點,有人懵懂無知自己將來將面對的現實,有人
擁有澄澈的眼看透一切。各式各樣的原因,各式各樣的個性,造成各式各樣的大人。不管時代
怎麼進步,小鎮如何轉變,存在的問題,密實如舊。
這句謝謝,把他壓得很渺小。